没什么来由的,突然就想要回去看看。
那天凌晨,我躺在床榻上,被这样的思绪搅乱了心神。
我已经习惯了晚睡。比父母要晚,比邻居家的小朋友们要晚,当然,比曾经在台灯下挑灯夜读的、十几岁的自己也要晚。在晨昏线已经越过日落到日出的中点后,我才会关掉电脑,拿着手机躺到床上,有时看两集动画,有时看几章小说,有时看一些新闻,直到困顿自己找上门来,才会选择带着意识沉入黑暗。
只是偶尔,身体的疲惫反而会让精神愈发活跃。在入睡前那段昏昏沉沉的时刻,我回想起久远记忆中的片段,它们格外清晰,却又朦胧如泡影。
“今年教师节回梅村去看看吗?”
忽然想起几个月前聚会时好兄弟问我的话。我和高中里的死党们,一直保持着联系,即便大学时远在地球的另一端。我们有着一年几聚的习惯,曾经大概1-2个月就会坐下来一起吃顿饭,现在因为我周末要上课,频次就降了下来,但每年总还是有那么几回。
聚会时的话题往往也离不开高中生活。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糗事被我们如数家珍,翻来覆去地聊上几遍也不会觉得厌烦。只是,这几年的谈笑中,游戏和动画的话题少了,生活与工作的话题多了。改变嘛,总是会来的。只是电影里那些惊险又刺激的转折往往与我等相去甚远,真正的变化总是在不经意间、慢慢地塑造着这一桌上每一个快要结束的、二十多岁青年的人生。
不知不觉,连自己也已经走到了足以感叹“十年如白驹过隙,弹指一瞬”的年纪。
一想到这里,突然就有种强烈的悸动,想要回到童年生活的地方去看看。在成长的过程中,大江南北,我去过不少地方,就是远在大洋彼岸的漂亮国,也生活过四年多的时间。只是唯独那个离自己最近、却最遥远的地方,在现代城市的飞速发展下,似乎快要与自己的记忆、还有走街串巷的叫卖声一起,沉寂在时代的浪潮中了。
无锡是座小城市,虽然它的GDP可以傲视群雄,但这依然是一个从城这头到那头,开车都未必需要一个小时的小城。就算我心血来潮想要去什么地方,也不用提前整理行囊、规划路程,因为小,所以它能够包容我的任性。
于是今天中午,我放下了所有事情,拿起相机,驱车前往芦庄菜场。
自打我记事起,最清晰的记忆,就与在中联的爷爷奶奶家有关。那栋灰色的六层楼房、道路边如同森林般高大茂密的香樟树,再加上1元一个的小粢饭团,构成了我对爷爷家最古早的印象。要到那里去,对我来说,就必须从现在已经被称作无锡三大网红菜场之一的芦庄菜场开始。
菜场附近没有能停车的地方,我把车停到公司,然后叫了网约车过去,不远,正好是起步价的距离。
实际上,直到我离开家去上大学为止,自家和爷爷家的位置,即使几度变迁,也从未真正离开过芦庄。只是,与灯下黑的道理相同,与这里离得近,就会让人忽略它的存在。日复一日的街景早已消磨掉我的好奇心,以至于,自打爷爷奶奶从老宅搬出来之后,我就再也未曾踏足过那块土地。
在工商银行门口下了车。
工商银行和交通银行,它们占据了通向菜场道路的两个角,隔街相望。我的第一张储蓄卡就是在这工行办的,而我的第一张信用卡则出自街对面的交行。秋天的正午,阳光比我想的要更加热烈。躲在银行大楼的阴影下,戴好帽子,挂起相机,我正式踏出旅程的第一步。
街道已经变得完全不同。
记忆中的这条路,左右两边都搭着简易的棚屋,各类商贩则占据着属于他们的一隅,或是自己吆喝,或是借助科技的力量,用喇叭循环播放着电子合成音揽客。我印象尤深的是一户卖糖炒栗子的,虽然我既叫不出店名,也叫不出店主名,但家里每逢吃板栗之时,大多都是在他这儿买。儿时的我被炒栗子的机器深深吸引,那口带着大量铁砂、会自己旋转的锅是那样神奇,看着褐色栗子在黑色砂海中旋转、浮沉,那种奇妙的景象如万华镜般让我不能自拔。
现在,那些卖炸串儿的、卖烤山芋的、卖麻团和油馓子的,还有卖糖炒栗子的,连带着他们的小棚,都不见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规划整齐的道路。曾经支起小棚屋的地方,现在变成了非机动车道和停车区;而小摊小贩们架起大锅和烤网的地方,则变成了象征秩序与安全的车道护栏。
街对面,原本还挺大的百业超市已经被挤到了角落里。
我还很小的时候,奶奶还在这里上班,应该是类似于营业员领班之类的职位吧。有一次她带着我去超市,周围的营业员都围过来逗我说话。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,不知道是谁,已经在糕点区给我弄来了一大杯奶油当点心吃。那时我还在感冒咳嗽,按理来说不能吃甜的,但我还记得那杯奶油的味道,很甜,很好吃。
一旁的城管工作站,盖了一个与周遭环境并不如何协调的屋顶。城管,无论何时,好像都是站在小摊贩对立面的存在。回忆里有着不少片段,它们是如此雷同,且都与这个中国人无比熟悉的职业有关。这些片段的开头大抵都是由一句“城管来了!”的大喊揭开帷幕。短短的四个字,却包含着惊慌、焦急、恐惧、愤怒、无奈、还有一点不甘的纷繁情绪。然后我面前的摊主就会娴熟而又分秒必争地收拾好自己的小推车\三轮车\自行车,完全无视正举着零钱等饭的我,在其他商贩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中,带着那张本该属于我的、才做了一半的鸡蛋饼绝尘而去。并不需要刻意的组织和演练,短短一两分钟,整个街道便安静下来。
安静,且空旷。
这时再回过身,总能看见一辆印着城管字样的皮卡车或者面包车,闪着灯,慢悠悠地拐进来。我依然捏着那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,往边上让了让,那台车便停在面前不远处,两个穿着制服的城管跳下来,东张西望地看一圈,似是在检查自己的工作成果。
“狗日的,跑的真快。我也想吃个鸡蛋饼,好久没吃了。”其中一个人突然对另一个人说道,他的同伴冲他耸耸肩,两人便手插着口袋,晃晃悠悠地往边上的馒头店走去。
再往前走一点,就能看到社区医院。
这里似乎还是老样子。外公在退休后,曾经也在这里上过一段时间班,有时我在家没事,或者放课早,也会到这里来找外公玩。
社区医院对面的巷子,就是此行的目标之一。之所以选择中午过来,就是为了到这儿来吃上一碗手推馄饨。
往巷子深处走,会经过芦庄菜场的其中一个出入口。我来到这里时,已经接近1点,菜市场也到了午休的时候,人迹寥寥。看到这牌子,倒是惊觉,原来已经到了可以喝羊汤的时候了。无锡能够找到的卖羊肉汤的店,大多都是从苏州藏书那边过来的。羊肉汤滋补暖身,做的都是季节生意。家门口的那家,每年9月底、10月初的时候开张,一直做到来年的春天,就会歇业,店面么,就租给其他商户卖卖包子馒头,直到又一年夏去秋至,老板娘再回来,重新挂起那面苏州藏书羊肉的小旗子,等待我们这些老食客再临。
手推馄饨。
与记忆里截然不同的店面,与记忆里截然不同的位置。虽然在出发前我妈便已经告诉我,店家早就搬到街斜对面去了,但当自己实际走到这里的时候,依然会忍不住怀疑,这是我要找的那家吗?
往深处又走了几步,确信老店的位置现在变成了一个卖杂货的地方,我这才折返回来。
走进店里,整洁的不像话。
以前的店面,可以说是以毫米级的精度,诠释了苍蝇馆子这个概念。破旧的门面,碎裂的墙砖,缺口的瓷碗,还有似乎永远也擦不干净、泛着油光的餐桌。无论从何种角度,这都是一家能够让我那有点洁癖的老爸当场暴走的小破店。但事实上,我爸从未暴走过,每次来这儿吃饭,他都显得游刃有余。倒是开店的这对夫妻,似乎总是在吵架。
即便饭点已经快过去了,店里还是坐了不少人。抬头看向菜单,我在吃汤的还是吃拌的之间犹豫了半秒钟。
“一两半,拌馄饨。”
“要不要加辣?”
“不要。”
流畅地用无锡话点完单,我寻了一张没人的桌子坐了下来。开店的夫妻俩并不是无锡人,但我却完全没有觉得自己用无锡话和他们交流有什么不妥,因为从小便是这样,我妈带我来的时候是这样说,而其他客人也是这样说。
等上菜的途中,我静静听着店里其他人的对话。
后面一桌的阿姨正和自己的女伴聊着要给儿子儿媳买车的话题,而右边一桌的一位大叔,一边吃馄饨,一边打电话,似乎正和电话那头的妻子发牢骚。没用多久,我就知道这些人必然都是店里的熟客。他们与老板夫妻俩的对话没有做生意上的一板一眼,也没有什么距离感。而我,一个独行者,最熟悉的陌生人,坐在这里,却也觉得怡然自得。
这餐饭,我没有看手机,也没有戴耳机。我似乎又找回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,丢掉了被降噪耳机隔绝的距离,穿透了被手机屏幕挡住的空间。虽然没有加入到任何一方的谈话中,却又能感觉到身为这家店的食客群体的一员,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理所应当地坐在这里,为了吃上一口心里所想的味道而已。
手推馄饨,带着一碗汤,被摆在我面前的桌上。
装馄饨的碗,好像真的换过了。我期待着带着缺口的白瓷碗,但眼前的却是完好无损的塑料碗。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觉得有些失落,但这种心情很快就被另一种名为饥饿的感觉所取代。用最快的速度拍了张照片,我迫不及待地开始搅拌这碗等了很久的馄饨。
拌馄饨——或者说,这种咸甜口的拌馄饨,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无锡人的专享之物。刚出锅的馄饨,带着蒸腾的水汽,还有即便在盛夏也足以感知的热气,扣在以猪油、酱油、白糖为主料的酱汁上。其上的一把豆腐干丝必不可少,散落的葱花则给这碗翻腾着酱香、油香、肉香的宝贝再添上一股清爽的味道,它们汇聚在一起,足以让人偈越,犯下名为暴食的大罪。
吃拌馄饨,有两处诀窍。第一,是酱汁要用心拌匀,让每一处馄饨皮都挂上才好。因为手推馄饨的皮子不同于传统,它带着一点韧性与黏度,只有挂满酱汁,入口口感才会变得顺滑。第二,则是要趁热吃,不宜放凉。
用勺子舀起一只,就一口,便有了不枉此行的感觉。
即便已经多年没有到店里来吃过,但这个味道却依然如同刻在骨子一般,清晰又熟悉。无锡味的浓油赤酱,在这小小一碗里体现的淋漓尽致。仍旧滚烫的馄饨,一边小喘着气一边咬开后,酱油的咸味,肉的咸味,酱油的鲜味,肉的鲜味便扩散开来……对于我这个老食客来说,熟稔地足够将它们层层分开。碌碌饥肠在渴望着能量,而这浓厚咸香的第一口便足够支配食客的全部心神。咸味过后,甜味便接踵而至,伴随着肉馅儿、皮子以及豆腐干丝这三种不同的口感,心满意足的情绪充斥胸中。
这时,再喝上一口汤……即将被甜味麻痹的舌头再次领略到了咸鲜的感觉,而且这次鲜味的来源是鸡汤,与之前的猪肉香又有所不同。至此,咸鲜、鲜甜、咸甜的三部曲完成了一次合奏,被饥饿折磨的身心也获得解放。
好吃。
只可惜,幸福不会永远持续,生活也要经历坎坷。这碗馄饨,也一样。浓油赤酱带来的冲击感背后,是快速疲劳的味觉。拌馄饨的第一口总能让人食指大动,但半程过后,这样浓重的口味开始让人觉得有些接受不了了。简单来说,就是腻了。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说,吃拌馄饨就要趁热快吃。这一碗馄饨,不宜点太多,能够在5分钟内吃完是最好。不然,越吃越觉得嘴里和胃里的负担在变重。如此多的油脂和酱油、糖调制的酱底,一旦冷掉之后会是个什么状态,我都不敢想。
吃到最后两三个的时候,我也终于有了点消受不起的感觉,但好在给足了葱花的鸡汤依然给力,互相搭配着,最终获胜。
不过下次再来的时候,还是点汤馄饨好了。
这是家小店,上菜撤菜快,翻台也快。等到我吃完,慢慢悠悠准备离开的时候,店里已经没什么人了。一两半拌,20只,14块5毛,划算。
走出店门,回头向着社区医院方向出小巷子。
伙计正坐在门口歇息的这一家是做鸭血粉丝汤的,也是能够比肩手推馄饨的菜场老字号,下次若是有机会,我就专门做个无锡探店之旅。
走回大街,现在要穿过菜场区域,往中联新村方向出发了。
街对面这订做皮鞋的店,已经不知道还是不是小时候的那一家了。挨着它不远处原本有个裁缝店,此行却再也没找寻到它的痕迹。十几年过去,改变的不仅仅是街道店面,还有大众的生活方式。有的行业,在城市里,是确确实实地消失了。
走过一处澡堂,便来到了通向后面小区的路口。
也是到了这里,我才第一次找到了一些能与记忆吻合的景象。在这里,顺着大路向前的话,就能走到芦庄第二小学。此行我的目标不在此,所以顺着这边右转了。
一从大路转进小路,眼前的景象就变了。六七层高的老公寓楼,带着现在新楼盘中已经绝迹的防盗窗和老式晾衣杆,出现在眼前。
这些被围住的小区门户,可能是要加装户外电梯。一路走来,所见到的多是中老年人,对于他们来说,五六层楼还要爬楼梯,着实是要命。
随着脚步推进,一种古朴的气息变得愈发厚重起来。一点多钟,大多数店铺都开始了午休,路上的人也多是散步的大爷大娘,整个市井的节奏一下子就慢了下来。
我站在阴凉下歇脚,这个点的太阳真是热的我有些猝不及防。这些遮阳棚不知道是不是统一安装的,但高度和结构都完全一致,我略一伸手就能触碰到棚子的支架,它们留给我的高度真的不太充裕。还是很热,但我并不适应这种头顶三寸即是天的压迫力,最终还是从阴凉下落荒而逃。
一处开在居民楼下的理发店,但看起来是已经关门了。高价收头发的牌子在我年幼时,似乎还挺常见的,也听得大人说,像理发店那种地方,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专人光顾,收走剪下来的头发去做假发之类的事。奶奶跟我讲过,她年轻时候家里穷,有一次为了凑钱,就把自己的两个麻花辫儿给剪了卖了。
“奶奶那时候的辫子多漂亮啊,留了好几年呢。”她说。
我已经记不得她当时说这句话时的表情。
我也已经记不得自己当时听到这句话的心情。
新村里到处都是工地和脚手架,拜它们所赐,我迷路了。曾经可以拿来当做地标的东西,要么被拆了,要么被挡住了。我在一处三岔路口驻足良久,最后还是拿出手机看了看地图。
当我真的来到目的地附近时,却几乎错过了这个地方。
在未曾想过的地方造起了未曾想过的门楼,让我这个未曾想过的路人差点擦肩而过。当我抬头看清楚上面的字后,顿时如释重负。
绕过无人值守的岗亭,这里的变化之大让我瞠目结舌。重新粉刷过的外墙、整修过的道路,还有小时候根本不曾见过的车位分划。那些记忆里奔跑打滚过的草地和小树林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基建设施和快递投放点。
湘北,10号。
なぁ、花道、あんたの高校生活、どう思う?
井上雄彦说,青春都是带着遗憾的。我大体上很赞同他的话,虽然我并不知道其他人的青春是否圆满,不过我很想知道富坚义博对于他这句话会作何评论。
道路旁的香樟,已经变得十分粗壮高大。毕竟我儿童时期就在这些树下耍闹,它们中的每一棵,度过的年岁都远超于我。
只是,在记忆中,这些香樟树,应该要更加高大、更加茂盛才对。我记得,那时的我如果抬起头,便只能仰望遥不可及的树梢,还有透过枝叶露出来的,一点点天空。记忆或许永远都是套着一层滤镜的,所以它才让我心潮澎湃,心生向往。但身体的成长、阅历的增加,终究会借由名为现实的手,拨开记忆的面纱。此刻站在大树下的我,同样选择抬头望天,我看见大片的阳光倾泻到墙上、还有路上,我看见樟树的枝丫,就在我踮踮脚、跳一跳就能够到的地方。
近了,近了。
这个蘑菇状的小亭子,是确确实实出现在我回忆中的物件。我可能不曾在这个小公园处消磨过多少时间,但却依然记得这座小亭子。它就和二十年前一样,未曾变化过,如同跨越了时间的图钉,联系起过往和现在。走到这里,离我的目的地就很近了。
路过一处拐角的人家,小小的院子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。这种景象,除了自带花园的别墅小区以外,或许也就只有在这些老地方才能寻觅的到。一路走来,我也渐渐开始习惯这里的气息。这种不急不缓的感觉,让人陶醉。
36号。终于找到了这个门牌。
转过来的一刹那,没有什么意外和惊喜。这是我这一路走来再熟悉不过的景象。我的本意,虽然是追寻着记忆而来,却并未奢望自己能够看到那毫无变化的景象……好吧,说实话,有一点点奢望,但也就一点点而已。路过的那些工地、围栏也无时无刻地提醒着我,哪怕是这个老新村,也正在一点一点改变着它的模样。
顺着道路向前,36号楼终究还是出现了。
让我觉得有些可惜的是,原本在这儿的转角,有几棵大松树,但现在已经变成停车位了。楼门前的土地也整修平整,画上了标准车位线。
小时候,这块门前的地还是水泥的,现在也变成柏油了。让我记忆深刻的是,以前这块地上,有一个大约两尺见方的水泥墩,正方形,高度和一阶楼梯差不多。我从来不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,反正一直被我拿来当凳子用。每次在奶奶家吃完晚饭乘凉的时候,我就会坐到那个水泥墩子上,然后满心期待地盼望卖棒冰的小贩今天能走到这里来。
彼时年幼,对于卖棒冰的吆喝听不明白。小贩会拉长音调用无锡话喊“批——发——价——棒——冰——”,但我听不真切,反而觉得他在喊“猪——八——戒——棒——冰——”(无锡话中“批发价”与“猪八戒”发音相近),于是便着急忙慌地跳起来,拉着老妈的衣服说:“妈妈,我要吃猪八戒棒冰!”
当然,这样可爱的小错误总会被街坊领居轻松掌握,而用它来逗小孩儿玩也是他们热情的表现之一。于是,没过多久,连我都没注意到的时候,就已经有谁笑嘻嘻地喊道:“啊哟,猪八戒棒冰来咯!”正在撒尿滋蚂蚁的我转头一看,那小贩已经推着盖着大棉被的三轮车走近了。然后喊话的人就会立刻打招呼让小贩停下,不一会儿就带着一支棒冰回来,笑着塞到我手里。
那时我从未觉察过这里头的问题,直到多年后很偶然间,再次听到卖棒冰的吆喝,才惊觉他喊的竟然是批发价而不是猪八戒。
在楼下站了一会儿,我决定还是爬上去看看。奶奶家是一楼,但是这儿早就卖给了别人,我自然也不会脑子一热就敲门说让我进去看看。对我来说,此行能够走到这里便已经达成了目标。不过既然来了,那便爬到楼顶去看看吧。
现在的电梯房,已经看不到这种半空式的楼梯设计了。
对面的小平房,在我印象里是自行车库,但现在似乎已经变成了储藏室之类的地方,每一户都安上了防盗门。而二楼的人家,显然决定要好好利用这多出来的空中土地面积。这种行为放在现在的新楼盘,大概会因为违章搭建被立刻叫停吧,但在这里,这么做好像也无可厚非。
楼梯角落有住户自己种的大蒜。利用半层的转角空间种点菜和绿植,确实是很常见的。本来想着能不能有机会爬到楼顶上去看看,直到到了六楼才惊觉,这种老房子的楼顶得靠梯子才能上去。当然,年幼的我在那时绝无任何可能能够上到楼顶,看样子,今天也不行。
站在六楼的楼梯间向外看,老房子与新房子的对比是那样明显,让人感慨城市的发展。下楼时,我留意到,不少住户的门还是那种老式的双层设计。外面是一扇纱帘门,用来阻挡蚊虫,里面则是一扇铁门。这个季节的这个时间,那些铁门都大开着,只有纱门紧闭,能够听到屋内传来电视机或者收音机的声音。不禁想到,像我这种宅男,老了以后,或许也会是这种状态吧。但是如果能够这么悠闲地度过秋日的午后,倒也没什么不好的。
原本能够直通往后面小菜场的侧门被水泥封住了,我只能往前找地方绕路。
离开36号楼,我便变得自由散漫起来。目标达成后,剩下的便是返程。只是我并不打算原路返回,而是一路向北穿过中联、中南两个新村,到达中桥菜场再打车回公司。
路过一处棋牌室,外面没有任何标识。里头一桌人搓麻将正热火朝天。我也不清楚现在这种算不算赌,也就没敢直接往里拍。
小区内一处球场,被铁网环绕,看起来连半场的大小都没有。爷爷六十多岁的时候还会去打篮球,技巧娴熟,攻防老辣,前些年跌了一跤,行动就不如以往那么灵活了,打球的习惯也渐渐变成了逛马路。
我尝试凭着印象往中桥走,但结果是把自己搞的晕头转向。不得已,第二次拿出手机看地图。中联小区后面的小菜场早已消失,变成了一条小小的商店街,就是在那里我彻底失去了方向感。
赞美科技!卫星定位和智能地图让我得以重新开始前进。下一个目的地是一个小区里的公园。小时候的某一年,冬天,雪下的很大,可能在无锡历史上都是挺少见的降雪量,总之,雪积起来了,而且很厚。我记得跟老爸一起在那个小公园里打雪仗,堆雪人,对于无锡的孩子来说,雪并非十分罕见之物,但能够积起来、厚重到足够堆雪人的,那就很难得了,能让人兴奋的哇哇直叫。
当我跟着地图来到这里时,发现小公园已经改名叫做中南文体公园,而且面积也大大缩小。尽管儿时的记忆并不可靠,但我依然认为它现在比起曾经而言,小了至少10倍。它周围的树林没了,很多弯弯绕绕的小路和草坪也没了,圆形的拱门和围墙也没了,只剩下一个小亭子——我甚至都不确定这是不是这两年新建的。
很多老人在这里聊天。下棋的,打牌的,喝茶的,吹牛的。改名叫了文体公园,倒也合适。
地上的自行车库,放到现在也是挺少见的了吧。我在这儿拍照的时候,一位老太太正好从我身后的楼里走出来,饶有兴致地看我在这儿找机位,找角度。见我拍完,她便向我搭话,我和她聊了几句。
“我小时候就是住在这里,算算已经有快二十年没有回来过了,所以就过来看看。”我说。
她露出了惊奇的表情:“这里很多地方都变了哇。”
“是啊,我过来都找不到路了,不认识了。”
听闻这句话,她就很高兴地同我介绍起附近的地方来。喏,这里以前是没有造房子的,是条河;你往那边走的话,以前能到乐购去,现在么,已经改成方圆荟了;中桥菜场就是这边过去,到前面的路口转弯……
她说的很仔细,我听得很认真。
告别了老太太后,我又开始自己转悠。老小区的路弯弯绕绕,反倒让我逛起了兴致,索性开始乱跑,惬意潇洒了一阵后,不得不第三次拿出了手机看地图。原本走到这个印着中桥的拱门时,我以为自己要到终点了,没想到走出去发现自己是绕了一大圈,走反了方向,这里其实是中桥新村的一个入口。中桥、中联、中南,这三个挤在一起的新村真给我搅和的够呛。
折返过后,穿过了一处小公园。透过树林的间隙,我隐约能够看到汽车横穿而过的样子。
走过这处小巷,就——
我站在城南小学的门口,看着眼前中桥市场的牌子,叫了返程的车。
之前穿过一处小公园时,被一位老大爷拦了下来。他从怀里取出一部手机,问我怎么样才能连上网看视频。我接过来看了下,是抖音要求他登录。他的手机显示着5G,而流量开关却是关着的。我打开开关后,尝试登陆却依然显示网络信号连接失败。向他询问后,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话费套餐里有没有流量,但告诉我在家是正常的。
已经明白问题所在的我便告诉他,可以去移动营业厅问问自己的套餐里是不是没有流量,没有流量的话在外面是用不了网络的,但是他只要回家就肯定能连上了,不用太过担心。
他拿回手机,依然显得有些迷茫。我打了个招呼后,就继续往中桥前进。
刚迈出两步,他在后面喊,谢谢你,小伙子。
我回过头,笑着说,没关系,不客气的。
。
返程来的是辆T3。司机大叔圆圆胖胖,把四扇车窗都降的很低。他开车开的比我都急躁,一路上加速减速都带着各种语气词和感叹词,宛如一场带着动作戏的单口相声。
我坐在后座,系着安全带,思考着今天这一趟的意义。想了几分钟也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,索性也就不想了。大概我本来也并不需要什么意义。
20年年初,全家一起去了云南旅行,在大理优哉游哉地度过了三天,看着洱海,吃着铜锅牛肉,然后又去昆明转了转,算是惬意过了头。回来之后便是三年疫情。虽说这其中也有出过远门,但都是出差去的,为了工作。仔细想来,已经三年多没有真的为了“旅行”这一个目的而出去玩过。
或许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时的冲动并非毫无来由,我只是有些厌倦了现在的状态,想要出去转转而已。找寻童年的记忆,可能也只是另一个出门的理由罢了。不过,今天也绝非全无收获。两个多小时,几千步路,从距离上来说,恐怕很难称之为是一场旅行,但是却让我有种逃离城市的满足感。大概是在家宅太久了吧,要不是今天这一趟,我都快要忘记找寻尘封的历史,又或者探索新鲜的事物是有多令人快乐。
老新村的变化之大令我咋舌,我原本以为它会以一种破旧衰败的样子呈现在我面前,却不曾想到,外墙粉刷过、道路修整过的老街区,意外的让我放松。这里远不如周围的市集、写字楼、商场来的有活力,人流量更是寥寥。它就如同被城市所遗忘一般,在快节奏的混凝土森林里偏安一隅,过着自得其乐的慢生活。它的街道整洁,两旁树木葱郁,空气里都弥漫着那股令人安心的、长辈家的味道。
我很喜欢。
不需要理由,不用赋予意义,有时候,想做就去做好了。
。
“我一直弄不懂,那个停车的是怎么把车弄上去的?”司机大叔突然开口问道。
我抬头,发现他整个人都斜着看向窗外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是一座立体停车楼。
不知不觉都到这儿了啊,我在心里嘀咕。
大叔依然一直盯着那里看,显得很好奇。
“它是有机关能够拉上去的,像摩天轮一样循环,这边一辆上去,那边一辆下来。”我回答道。
“哦——”大叔很惊奇。绿灯亮了,他一边加速一边追问,“小伙子你怎么这么清楚?”
“因为我停过,不在这里,但是差不多的。无锡这种不太多见,上海就很多了。”
“对个对个,上海那边土地多贵啊,这种肯定多。”他若有所思地附和道。
“无锡现在市里面也有了,云蝠大厦或者八佰伴底下,我记得应该有。”
“哦……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,它这个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呢?”
……
“哈哈,你要是这么在意的话,找个机会去停停看不就知道了?”
(全文完。器材:Leica M10 + 50mm F1.4。原片JPG直出,略作裁剪和曝光度调整。)